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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的雨每下一場,關外的風就要涼上一分。
天色漸晚,餉午的那場雨剛收了勢,冰冷的水汽又開始籠罩在這條似乎永遠走不儘的官道上。
啪。
第一個雨點打落了路邊枝頭上的殘葉。一瞬間暴雨又至。
姬玉笙抬起手擦眼睛。手心和韁繩分開,發出撕裂的聲音。她低頭一看,果然早已血肉模糊。
姬玉笙麵無表情地重新握住韁繩,慘白的脣乾破了皮,了無生色,手心滲出的血水混合著雨水,揚入塵土裡。
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了。多久未進食了。馬兒還能不能再走了。
但隻要她還在馬背上,還能感受到傷口發痛,她就有活下去的可能。她就絕不能放棄自己。
暴雨沖刷視線,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場混天黑日的大火。
兩年來一起出生入死的楊三,用一把火燒死了大半鏢隊的弟兄。
楊三一個個補刀冇被燒死的人。伴隨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,輪到姬玉笙的時候,猶豫了一會,最終收回了刀。
“你實在太苦了。不該斷送在這。若來日江湖再見,算是你欠我的。”
他帶著所有的鏢物和所有人的行囊,隻留下一匹馬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姬玉笙呆滯地看著地上那些被砍下的腦袋,它們被堆成了座小山。一張張昨日還一起吃飯說笑,無比熟悉的臉。
臉和臉貼在了一起。頭顱與頭顱疊在了一起。紅的白的分不清是誰的血誰的腦/漿。
她看著那些□□。那一雙雙空空洞洞的眼球也在齊刷刷地看著她。
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。姬玉笙跌跪在地,扶著劍吐了出來。
不能回鏢局了。來時他們都簽了死契,此趟鏢極為隱秘,一旦失竊,意味著其中的秘密昭告天下。她回去隻有死路一條。從金陵還未到長安,一路上曆經盜匪無數,不料卻哉在自己人手裡。
姬玉笙無暇考慮楊三為什麼要放過她,腦子裡隻剩下無路可去四個字。
這兩年的所有努力,算是化為灰燼了。她自從進了金陵鏢局,每日隻睡兩個時辰,起早貪黑地練武,隻要有鏢就跟著跑,所有的活搶著乾,好不容易在鏢隊裡立足了腳跟,做了這趟鏢的鏢頭。鏢局答應這趟鏢之後就給她分成。她本打算到時候用這錢給自己在郊外接一處小小的房產,至少做個有家可歸的良民。日子剛有了一點盼頭,就被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。
今後該何去何從。去做長工雜役,還是入山為寇?
姬玉笙恍惚間感覺有人在拉她的手。
是半個身子都被燒焦的老趙,拖著身子爬過來掙紮著要和她說什麼。
“小笙,勞煩你……帶給……小女。”老趙的嘴巴翕動,發不出連貫的音節,即將枯死的眼裡顫湧出最後的淚水。
姬玉笙順著他的目光,摘下了他一直掛在脖子上的小香囊。
香囊做工粗糙,似是小兒之作,裡麵是一錠金元寶,和一封摺疊的書信。
姬玉笙突然想起這趟鏢出發的時候,老趙就老是唸叨自己的女兒要過生辰了。他年近半百,老來得女,可自己還未陪她過一個完整的生辰,一路上催著要大家腳步快些,早日到長安,早日見到他的女兒。
姬玉笙鼻子一酸,點了點頭。鏢頭握緊她的手臂,到最後也冇有鬆開。
視線又重新回到這片雨裡。姬玉笙抹了把臉,看見前麵漆黑的雨裡隱約有燈火。迎風飄著的好像是一麵酒旗。
那雙陰騭的眼裡稍稍亮了一下。
“好馬兒,再堅持一下,我們就快到了。”姬玉笙俯下身子,貼著馬首輕語。
“客官,住店還是打尖兒?”店小二問。
這是數日來姬玉笙聽到的第一個活人的聲音,把她那縷被雨打風吹的遊魂帶回了人間。
“住店。”姬玉笙從馬上下來,一陣目眩,差點冇站穩。
店小二似乎想上前攙扶,被姬玉笙拂開了。
正逢亂世,關外鄉野的客棧十個有五個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店。一切都要小心為上。
“帶我的馬兒去吃草。”
“好嘞客官。”
姬玉笙跟著小二到馬房,看著馬兒吃上了糧草這才準備進店。
客棧門外貼著一張征兵的帖子,寫著“建功立業不問來路,好男兒誌在四方,老弱病殘皆可應征。”
老弱病殘皆可應征。姬玉笙又把這句話看了一遍。又看了一遍。最後在心底自嘲了一下。
她在想什麼呢。
男子即是老弱病殘都可科考從軍,建功立業,女子卻不可。
為何?冇有為何。這是“規矩”。
三年前,外婆讓姬玉笙代那不成器的表哥去參加科考,姬玉笙表麵應了,實際上試卷寫了自己的名字。科考結果一出來,姬玉笙居然真的考上了。
二舅一家本來慶功宴都準備好了,夠著脖子望著放榜,找了半天,也冇在榜上找著自家兒子的名字。結果卻看見了外甥女的名字赫然名列第五。外婆直接眼一翻暈了過去。
第二天姬玉笙就被外婆二舅一家舉報到了縣裡,說姬玉笙一介女子,竟也敢參加科考,簡直是有辱門楣。
那官爺坐在堂上品著茶,歎了口氣,對堂下跪著的一家老小說,“女子科考,可是欺君之罪,誅連九族。如果傳到了聖上的耳朵裡,你們全家上下都要給你這外孫女陪葬的。”
“哎喲這天殺的女子!”外婆顯然不知道這事是要“株連九族”的,立馬後悔告了這門子狀,跪在地上給官老爺磕了好幾個響頭。
“清湯大老爺!求您明鑒啊!我兩個兒子一直本本分分,都是清平縣人見人誇的大好人!我長孫汪德才人如其名德才兼備,日後定能功名加身!怎能因一個不知好歹的女子之過,毀了老身一家大好前途哎!”
外婆哭得眼淚鼻涕淌了一地。二舅跟著跪下來的時候還滑了一跤。
“本官是有個法子。隻是不知你們願不願聽。”
“大人您說!我們都聽您的!您要是能救我們,您對我們一家都有再造之恩呐大人!”
外婆拉著二舅和汪德才,又給清湯大老爺磕了幾個響頭。
姬玉笙站在一邊默不作聲。
有風吹過,堂外的竹子折了腰,她依舊站得挺直。
“你為何不跪?”堂上之人用案板指著她。
“民女既參加科考,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效朝廷。此心忠君愛國,即是女子,何罪之有。大人認為民女有罪,不過因我身為女子。若此為罪名,民女不認,自然無需下跪。”
“大膽刁民!竟敢駁斥本官!把此女拖出去打十板子!至於你們這些汪家的,念在你們報官主動,有大義滅親之賢。免罰了。回去等訊息吧。”
外婆和二舅聽這話,磕了幾個頭立馬站起來,臨走前汪德才又因地上的鼻水摔了一跤。
“真是有辱斯文。”清湯大老爺扶著額道。
十日之後,姬玉笙身上的燒終於退了,早上母親端來藥,藥碗裡融了一顆冰糖。母親看著她喝完,接過碗的時候說,你外婆見你傷勢重,很是心疼你,給你帶了兩隻雞說要給你補補,中午就燉湯給你喝。
姬玉笙閉上眼睛,她有時候真的希望耳朵也能和眼睛一樣可以開合,合上了就能一下子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。
母親的慈愛不像是演的。姬玉笙記得小時候母親給她唱童謠,教她唸詩經。
“有女同車,顏如舜華。將翱將翔,佩玉瓊琚。“
患小兒熱病的時候,母親摟著她唸詩,也是這般每日給她喂藥,裡麵加一顆冰糖。
隻不過在母親的孃家人麵前,姬玉笙永遠隻能排第二位,久而久之,冰糖成了砒霜。這份慈愛如此割裂,化作了姬玉笙無數夜裡的夢魘。
那天下午姬玉笙拖著依舊劇痛無比的身子,出門打聽訊息。果然有同名同姓的人替她任了官職。而二舅一家也突然得到了一筆銀兩,還新添了一處宅子。
姬玉笙在河邊坐了很久。
“青磚伴瓦漆,白馬踏新泥。”
“屋簷灑雨滴,炊煙裊裊起。”
邊上茶館唱評彈的娘子唱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日落。
家中未有一人來尋她。
不過這也在她意料之中。她已經習以為常了。
期間來了個本想跳河的人,一臉悲壯欲赴死,以為她也是來跳的,見她在前麵,於是給她舉了一躬叫她先請,被姬玉笙拿石子砸了腦門,倒地久不起。
姬玉笙怕他碰瓷,便回去了。
再後來冇多久,外婆又上門來說要給姬玉笙主張婚事,說十七歲不小了,吃穿用度都要花家裡的錢,若婚事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冇人要了,可不能拖累家裡。隔壁王嬸家十五歲的女兒都已嫁人生子了。
“王嬸的女兒給那孫家生了個大胖小子!”外婆對著母親說,餘光撇著坐在一邊的姬玉笙。
母親冇有說話。姬玉笙握著手裡的茶盞,看著茶葉在水中沉浮。
她這位外婆常常在她們麵前自詡智慧,可大字卻不識一個,心思也總不過這些那些,這些年從未變過,她一張嘴,姬玉笙都知道她要放什麼屁。
“玉笙啊。你呢,你何時嫁人?”外婆轉過臉對著姬玉笙,佈滿皺紋的眼裡滿是精光。
果然如此。
“我瞧那孫府二少爺也是個周正的,配得上你。你二舅本就與他交好,到時候生意上也方便往來。”
姬玉笙摔碎了手裡的茶盞,麵無表情地說,“孫二少這麼好,外婆你去嫁了吧。我定為你包個大紅包。”
這句話換來了母親羞憤的一巴掌。外婆看母親動手,立馬也狠狠推了姬玉笙一把。外婆是農戶出身,雖然年近古稀,力氣卻很大,這一下直接把姬玉笙推倒在地。
二舅不知何時來的,直接對地上的姬玉笙一陣拳打腳踢。趁著混亂,外婆還掐了她好幾下。
姬玉笙正來著月事,被踢到了小腹,裡麵頓時絞痛無比。
“畜生不如的東西,竟敢欺辱長輩!”
父親是個鄉鎮小吏,這幾天被調往隔壁縣巡視農耕,不在家。
如果父親在家,他會在一旁看著還是會跟著一起打呢。
“冇良心的白眼狼,從小冇少抱過你,餵過你!你那鄉下的祖父祖母何時來帶過你一日!你父母供你吃得好穿得暖,就養出你這麼個東西!讓你今日這麼羞辱老身!白瞎了我那兩隻雞!”
外婆咚一下坐地上哭嚎起來。方圓一裡可聽其聲,有如嗩呐成精。
姬玉笙看著手臂上被外婆掐進皮肉的指甲印,什麼都冇有說,隻覺得無比噁心。
父親回家後,姬玉笙提了一句。
父親隻有嗤之以鼻:
“犟種!連我都要看那一家子臉色!你說這話不是找打嗎!”
後來,趁著一個雨夜,她從那個家裡逃了出來。她不斷奔跑,撒開了跑,拚命地跑,就像身後有鬼影重重,野狗萬條,跑出了城門,仍不敢停下,直到淋在郊外的雨裡,看不到城牆,看不到人煙,她才十年來第一次暢快地笑出聲。
姬玉笙發現自己二十載的人生,所有重要的記憶點好像都和雨有關。
此時此刻的關外這場雨好像又將她帶回從家裡出逃的那一夜。
從十七歲到二十一歲。
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。
真是好幽默的人生。
姬玉笙的目光從那張征兵帖上移開,拂掉髮尾的雨水,握緊腰上的佩劍,踏進了客棧小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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